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显然是一直守在电话旁的。
易杨的怒气也随着这忙音的戛然而止而断层了。他能听到那头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畔,就在那晚,压着他,钳着他,要钻入他骨血里,再不出来。被侵蚀的恐惧包围着易杨,他躲在辛苦筑起的铜墙铁壁后头望着那漆黑的夜色中准备攻城略地的千军万马。
两人就这么隔着电话沉默了许久,直到谢锦天先开口。他的语气竟和易杨记忆中一贯的风格有些不同,不知是因为隔着电话有些变调,还是话语间当真充斥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柔软。
“你一定觉得我很卑鄙。可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易杨没说话,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并不想让谢锦天如愿。
“这通电话太迟了。”谢锦天似乎也并不介意演独角戏,只自顾自道,“那时刚搬好家,就开始补习,太忙了,没给你写信,偷懒打电话,都被拦了,可我要知道你是那样的情况……”
作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谢锦天一心想在考高的分水岭争一口气,让那些说三道四的人闭嘴。联系不上易杨,他也没太过在意,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在他的潜意识里,易杨总是在那里等他的,不急于一时。哪知再见时,易杨早已经历了一场浩劫。
“当时为什么没和我说?”
一想到那个暑假再见时,瘦了一圈的易杨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谢锦天便心如刀绞。当时的他,全然沉浸在考进理想学校的喜悦中,对于易杨随口说的“生了场病”也没怀疑。两人就好似从未中断过联系般,默契地只提对将来的憧憬。当时他的心里只有自己。若一贯只有他自己倒好了。
“我想你了。”听彼端依旧沉默,谢锦天忽然强烈地不安起来。他甚至想象易杨已将电话搁下了,任凭他在那里自作多情。
他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罅隙隔着漫长的岁月,并不是一通电话就可以弥合的。尽管他每日跟在易杨身后,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但那无异于饮鸩止渴。那一日的癫狂是决堤后的必然,醉酒不过是个借口,他是该给易杨一个解释,可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直到这一刻,那种强烈的失去的恐惧,令他忽然意识到,这感情该如何名状。
“我一直不愿承认,将一切都归结为愧疚,可我越来越无法恪守不见你的诺言。这大半年我做了什么,你一定猜到了部分,但你不会猜到全部,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想我是疯了。”
谢锦天说出这番话时,反而觉得轻松了些。他是全然将“把柄”交到了易杨手中,他尽可以羞辱他嘲笑他,以牙还牙。
“所以呢?”
易杨忽然的一句,令还打算一鼓作气地再剖白几句的谢锦天愣住了。
“所以我就该不计前嫌,为你恍然大悟后的感情负责?”易杨身体里有个声音冲出来,拦也拦不住,“你听着,谢锦天,从前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后悔,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是愚蠢地希望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干净、纯粹的。我从来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可你却来糟蹋我的感情。你以为替我报复了他们就是补偿了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永远都无法挽回。现在,我只希望你遵守你的诺言,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谢谢你上次替我解围,但我宁愿和你再没交集。”
一口气说完,易杨便挂了电话。他两颊发烫,心跳得震耳欲聋。那气血上涌的十几秒,心却往反方向沉着,拉开了冗长一段令人窒息的空白,不知该拿什么填补。愤怒对他来说,是种太过陌生的情绪。他总压抑着自己,怕它们横冲直撞地毁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可此刻他不想再忍了,他恨谢锦天对于他生活无止尽的侵蚀,但他更恨的是依旧对他余情未了的自己。一牵扯到这男人,就会被打回原形,记忆如泉涌般冒出来,将那些好不容易生出芽来的改变的决心都溺死在了一潭死水里。
手心忽地一凉,一低头,却是警长粉色的小舌头舔在他手背上。连它都看出了他的失态。
下面偶尔有经过的三三俩俩高声谈笑,喝多了,大着舌头。隔壁电视声音忽然大了些,一曲难忘今宵,与寒意一同渗进来。手机震个不停,零点了,都是拜年的短信。朋友圈里又开始刷诸如“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之类自欺欺人的话。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然而方才的愤怒却像撕开了一道口子,令易杨窥到了另一种可能。他忽然想起余潜临行前的话,或许正因为他对自己不够坦诚,才会拼命追求外在的变革却始终觉着隔靴搔痒。填满了生活的所有缝隙,也只觉得拥挤,却并不满足。可如果他试着那头野兽出来呢?就如今晚那样,如果他放任自己变成真正的自己,即使无法接受,也愿意去承担所有后果呢?
易杨摸了摸“警长”的脑袋,起身抹去窗上的水汽,一方冬夜仍是沉沉的模样,然而心里却有个轻盈的光点,快活地飞出去,在半空忽明忽暗,促狭地朝他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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