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心情烦躁的时候,想起那种颜色来,他总是会格外觉得平静。但是,这平静却又尤其短暂,就仿佛白驹过隙,只待瞬息过后,烦躁就会进一步升级,达到让他也难以控制的地步。
这种微妙的变化,程方远很明白,其实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他捉不住、锁不牢,却偏偏又放不开、舍不去的那样一个人。
那人总是穿一身白衣,从某天起,也不再用束发冠,而是将长发随意披散在脑后,偶尔于中间偏下的位置系一截素白的布条,而这种时候,他通常是在喂鱼,为了不让锦鲤们追着他的头发跑,他必须将其完全束起来……
这些无比微末的细节,此时放在心头细细揣摩,像是意犹未尽,程方远走着走着,脸上开始浮现出一种接近于柔和的笑容。
以至于当门口的侍卫最初见到他,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陛……陛下!”
侍卫忙不迭跪下行礼。
程方远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简单嗯了一声,便走进了这扇大门。
幽静的院子,紧挨着皇宫而建,却又不属于皇宫的范围。这里的一草一木,也没有那种煊赫华丽或是伟岸磅礴,这里的空气,似乎也更加明净纯粹,月色清亮银辉遍洒,徐徐流淌过这小院的一砖一瓦,就仿佛江南烟雨里一处惬意人家。
纵使是第一次踏足,但程方远对这里却已经再熟悉不过,他直接寻到一条隐秘小径,深入再往里行进片刻,直到梅林落于身后,再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宽阔湖面。
清朗月色下,湖面幽光粼粼。而湖心那座精致小亭,亭尖青玉琉璃熠熠生辉,映着深邃的瓦蓝色天幕,夜中观盛景,就宛如亲手展开一幅独特的绝美画卷。
只是这画卷美则美矣,却远远不及程方远眼中望见的那人。
沿着九曲回廊缓步走近,苏于溪正歪靠在一张竹榻上,右手垂在外面,手腕压着一杆细竹,末梢几片竹叶点触上湖面,有锦鲤的影子在叶下徘徊,时不时浮上来朝水面鼓出几个气泡。
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吧,他即使睡着,眉心也是紧蹙。
程方远刚要伸出手,苏于溪的手却突然抬起来,猛地抓住了他,而他口中连声低语,似乎还着重说了几个字。
程方远没见他睁开眼,知他并未醒转。
可他抓着他的手却极其用力,掌心攥得极紧,程方远仿佛能透过他异样的力道,感觉到自他内心传来的某种强烈的不安定感。
他是在需要他么?
一瞬间,帝王的呼吸有些不稳。
他俯下身,低头,缓慢靠近苏于溪的脸,眼前的嘴唇正微微张开,润泽的水色在湖光月影之间,比寻常看来还要蛊惑人心。
情难自禁,他贴近他。
却在下一刻,那声低迷而急促的呓语自耳畔很近的地方传来,像一根极细的银针刺透了他的心脏。
“……危险……”
“危险……青云……小心……”
80-3梦·陆
斩立决。
帝王神色阴鸷,视线在明黄的圣旨上几度逡巡,这三个字就在绢帛的最后,仿佛透过剑走龙蛇的飞舞墨迹,就能窥见铡刀落时那血腥残忍的一幕。
“三皇弟,机关算尽太聪明,朕早就警告过你,你却不听,如今到底将性命也搭进去了吧?”
他笑,像是在与天牢里的人对话,总管太监侍立在旁,低着头噤声不敢言语。长久的经验告诉他,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此刻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还这样笑着,就证明他心情极端欠妥。
果然,他一掷手中毛笔。
“即刻宣旨,朕一个时辰也绝不多留给他。”
“是,陛下,奴才这就去办。”
太监颤巍巍卷起圣旨,躬身急忙退去。程方远冷冷一笑,负手立在案前,案上奏章堆积成山,却无非都是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废话。
如今,这最后一个政敌也已经扫除,像是长久以来的目的终于达成,他突然觉得,这皇位坐起来少了几分投入,竟是如此索然无味。
莫名就又想起了他。急切地,想在这时见到他。
不知不觉,心底那片柔软领域被隐约唤醒,或许因为封闭得太久,程方远竟没来得及想起某些不愉快的事,也没再理那些无聊的奏折,他换下繁复宫装,只穿一身寻常的袍子,没有让任何侍从跟随,就快步朝漪澜小筑的方向去了。
院里仍旧清静,苏于溪正在教他的小徒弟花燃学养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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